萧艺峰收到雨婷的信时已是第二天下午,那时他刚挑着满满一担桔子从山上下来往家里送,邻居的小峰子手里扬着一封信边跑过来边叫:“萧艺峰哥,你的信。”
“真的?”萧艺峰的脚下一歪,差点摔倒,满箩筐的桔子一下子滚出了几十个,撒得路边到处到是,他也懒得去捡。他盼雨婷的信盼了好久了,自己寄出去的信半个月也没回音,这几天心里正慌作一团呢。
“骗你是这个?”小峰子做了个乌龟在地上爬的姿势说:“不过,我不能白跑,想要信你得请我吃根冰棍。”小峰子伸了伸焦渴的舌头扮着鬼脸说。
“你这只小馋猫。”萧艺峰笑着说:“这么小就会敲诈勒索了,给,这是一毛钱,拿去。”小峰子人长得很机伶,只可惜八岁了,家里穷,没钱供他上学。
“好哇。这是大嫂写来的吧?”小峰子接过一毛钱,开心地打了个响指,把信扔给萧艺峰,撒腿就往村里的小店奔去。
“小鬼头。”萧艺峰笑骂一句,放下担子,就势坐在扁担上拆开雨婷的信来看。
“文,见信好。你一定猜不出我在哪给你写的这封信,我本想来找你,奈何天意难违,我不愿意因我的疏忽而留下任何遗憾,如果真的有缘,相信我们总有一天会走到一起的,只是时间的问题,现在,我已独自踏上了去广东的列车,我一找到工作就会给你写信的,我在家里实在没法呆下去了,你还好吗?别忘了你的承诺,一年后去我家,无论天涯海角,我心依旧。想你的婷。”1991/9/24
看完信,萧艺峰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,撒在地上的桔子也变得模糊起来,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,雨婷走了,一个人出去打工了,那自己是否也出去呢?
午后的秋阳火辣辣地炽烤着大地,田间小道上挑桔子的人川流不息,今年收成好,一棵桔子树可摘上三百来斤桔子,男人们赤着胳膊挑担,女人们穿着一件贴心汗衫爬在桔子树上采摘,小孩子们则蹦蹦跳跳在树林中追逐嬉戏,晒得黑不溜秋,整个桔园一派生机盎然的太平景象。
“嘿,怎么了,小文子,挑不动了?”从后面走来的同村三叔看到萧艺峰散落一地的桔子问道:“担不动就少担点。”
“没什么?”萧艺峰象被人窥破心事似的,脸一红掩饰着说:“好久没锻炼了,是有点吃力。”说着,装着弯腰捡桔子,趁机将雨婷的信放到箩筐底下藏起来,他可不想让族叔笑话自己太儿女情长。
“慢慢地就习惯了。”三叔说着从萧艺峰身边走了过去。
萧艺峰趁他走远了后才将藏起的信拿出来,又看了一遍,然后将它折好,放入裤袋子里。他刚从学校出来,还不习惯象别的男人那样赤胳膊露腿的。不管天气如何热,他都会穿一件背心。今年虽然产量高,可虫子也多,桔子的外观并不理想,那些被虫咬过的桔皮上布满了黑色的斑斑点点,显然卖不到好价钱。萧艺峰在心里盘算着,今年自家最少也要收一万斤桔子,按收购价每斤六毛钱,也可卖到六千块钱,可做好大一番事了,可以预备修房子,或去街上开个小店,自己喜欢雕刻,开个雕刻店刻章画像,糊口应该没问题。以后再自学果树栽培嫁接技术,家里离城近,有空时就回去料理一下果园。如果能培养出一批又大又甜颜色又好看的桔子,何愁没有销路?有了钱,就可以和雨婷开开心心地过日子,雨婷的母亲再也不会瞧不起自己了。只是,现在雨婷出去了,去了广东那个花花世界,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工作。她出去透透气也好,呆在那个家,不闷出病来才怪。可自己离她越来越远了,家里又没装电话,写封信也要十天半月才到,雨婷的父亲给自己一年时间,如果这一年没做出一点成绩来,那就前功尽弃了。看着这满满一担桔子,萧艺峰觉得心里很踏实,仿佛自己后面要走的路也一下子平坦起来了。
忙活了十几天,园里的桔子全摘回来了,估量有一万多斤。可天不凑巧,抢收其间连续下了几天雨,使得许多桔子摘回来不能长期保留,由于桔子多,收购单位在收购时也比以前挑剔,第一批专挑那些又大又漂亮的,这样的一级品选出来还不够二成,第二批挑那些没有虫斑外表光滑的,余下稍好的贱卖给罐头厂做罐头,那些又小又难看的则无人问津。价格也便宜,一级六毛五一斤,二级四毛钱一斤,三纸二毛钱一斤。这么一折腾,萧艺峰家的一万多斤桔子总共才卖到三千多块钱,除去化肥,农药,人工费,所剩无几。只赚到了二千来斤没人要的小桔子,吃又吃不完。这样放了半个月,腐烂了不少(因淋了雨),再加上没有及时清理那些先烂的,其它的又跟着烂,最后,只剩下几百斤好的。萧艺峰的父母整天唉声叹气,唠叨着一年的辛苦和孩子们昂贵的学费。担心着来年的农药化肥钱,今年的农业税,还有借别人的钱该还了。。。。。。萧艺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,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希望一点点破灭,物以稀为贵,今年桔子丰收了,价格就跌了。他想起自己学过的一篇文章《粜米》,自家目前的情形和书中的破毡帽朋友又有何区别?一样的缺吃少用,一样地受人岐视。他忽然明白了无论是丰年还是灾年,农民都无法摆脱贫困的状态。农民的命运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,也不是掌握在老天爷手中,而是掌握在那些商贩们手里,这样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还有什么踏实可言?自己的梦想注定在这片土地上开不了花结不了果。该怎样才能摆脱目前这种困境呢?
桔子,隔壁房间里桔子的腐烂气息提醒了他。这段时间,整个村子上空都弥漫着一种桔子的腐烂气息,连山野中吹过的清风似乎都变了味,看着乡亲们将一担担的烂桔子从家里挑出来倒进田里,他的心就隐隐做痛。这些桔子曾是一家大小的希望啊,没有什么比自己亲手抹杀自己的希望更残酷的了。就象小时候天天盼过新年,想着穿上新衣服去外婆家拜年讨糖吃,结果过年了,新衣服没钱买,又下了一场暴雨,父母说去外婆家的路被水冲坏了,叫自己不要去外婆家了一样,一年的希望就被那场暴雨毁了。小时候可以哭可以骂天骂地可以耍赖,可现在连哭的勇气都没有了。桔子不值钱不就是因为家家户户都有吗?如果自己标新立异不种桔子种一些其它的水果会不会好一些呢?这么一想,这几天的忧郁也稍稍散去了一些。
第二天,萧艺峰一个人来到山上,计划将几十棵品种不良挂果不多的桔子树全砍了,他决定全部栽上葡萄,他从书上看到葡萄品种少,挂果期短,销路好。回到家里又计划将院子后面那十几棵老李树也砍了,他决定去县城买一些农机站推介的赖李树回来栽培,听说这是一种新品种,虽然要几年才能挂果,但由于目前尚未广泛栽培,前景还是看好的。父母和村里一些大人们都说他疯了,辛苦种了十几年的果树就这样被他糟蹋了。父亲抡起扁担要赶他出家门,说他是败家子。萧艺峰也不理他那么多,每天一早拿把锯带把斧头,就去山上砍那些不良的桔子树,除了吃饭,他都呆在山上。山上的小路早被收桔子的人们踩得纷乱交错,小草野花也被践踏得东倒西歪,整个桔子园被拉扯得伤痕累累,桔叶无精打采地低垂着,小溪里的水早已干涸了。接连几日的砍伐,萧艺峰的手掌裂开了好几道口子,露出里面白嫩的肌肉,一握斧头柄,就钻心地疼。没有人能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,他也不想说出自己的计划。目前这计划的结果还是个未知数,他相信,笑到最后的人笑得最美,他可不想去夸夸其谈给人留下话柄。现在正是中午,他躺在桔子树下的草地上,嘴里嚼着一根狗尾巴草,眼睛眯缝着,双手枕在脑后,一边聆听着鸟雀们的啼唱一边在脑海里盘算着买树苗的钱。问父亲要,他是绝对不会给的。父亲一辈子循规蹈矩,胆小怕事,在家中却是脾气暴躁。母亲一辈子任劳任怨却又害怕父亲,家里有事都是父亲说了算。
根深蒂固的小农意识让父亲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标准农民。萧艺峰没有瞧不起起父亲,却也不觉得他特别有能耐。从小到大,他只依赖母亲,这个家如果没有母亲的任劳任怨,辛勤劳作,怕是早就散了。葡萄苗可以去离自家三里路远的姑姑家挖一些来,姑姑家门口有一棵盘根错节的老葡萄树,一到夏天,大人小孩都喜欢去那宽大的葡萄架下乘凉拉家常,做游戏,葡萄成熟时,可以顺手摘一串放进口里,也不洗,农村人没那么多讲究,他们相信一句俗语:不干不净,吃了没病。姑姑家的葡萄树每年都要结一二百斤葡萄,却从未卖过,都是左邻右舍吃了。农村里的小孩子们不稀罕水果只稀罕糖果,不象城里人那样。这么多年来,姑姑从未想过要栽多一些葡萄苗,收多一些葡萄拿到城里去卖。在城里读了三年书的萧艺峰知道城里葡萄的珍贵,有时一斤要卖到三块五毛钱,想当于六斤上好的桔子价钱了。赖李也要卖二块五毛钱一斤,这东西有份量,一斤才那么几个。想想自已家里的普通李树一年也要结一二百斤果,萧艺峰的心里不禁高兴起来,反正要到明年春天才买树苗,还有几个月时间,自己可以先将地整好,打听好树苗的价格,然后去城里找点活干,挣了钱再买树苗,总有一天,乡亲们会对我刮目相看的。想到父亲的责骂,母亲的叹息,村里人的讽刺,萧艺峰不禁在心里哼了一声,燕雀安知鸿鸽之志哉?想到未来的希望,他的心里轻松了不少,似乎连手掌上的痛也忘了。大丈夫做大事不拘小节,这点痛算什么。萧艺峰想到这,忍不住笑了。
经过十几天的劳作,那片桔子园终于被萧艺峰弄平整了,他挑了一些鸡屎铺到地里,又种了一些萝卜,他可不想让整块地空一个冬季让别人指脊梁骨,反正要到明年春天才会栽树。
萧艺峰去他姑姑家挖了一些葡萄根埋在地里,又去了一趟县城,打听了一下赖李树苗的价格行情,盘算着每棵树苗一块五毛钱,五十棵就要七十五块钱,他不想向父亲要钱,免得自取其辱。还有几个月,七十五块应该可以挣到,萧艺峰站在农业局的大门前边想边看门前马路上的车水马龙,人来人往,这小小的县城当然比不上大城市的豪华气派,可比起乡下,还是热闹多了。卖包子馒头的,卖疏菜水果的,卖小挂件的,吆喝不断。对面商店里的录音机里播放着一首当时十分流行的校园歌曲《青苹果乐园》,几个售货员正百无聊奈地或织着毛衣,或趴在柜台上打瞌睡,或盯着马路上的行人看。一个乡下来的五六岁小孩正独自横穿马路,差点撞到了一辆迎面而来的单车上,骑车的女人约三十多岁,又白又胖,象个冬瓜。
“找死啊,乡巴佬。”她尖利的嗓音象把锥子刺破了行人的耳膜,在混浊的空气中回荡。随后跟过来的小孩的母亲瑟瑟地拉过吓得发呆的小孩子,嚅动着嘴唇连连说:“对唔住,细伢子不懂事。”
“没教养的乡巴佬,交通规则也不懂。”胖女人气焰高涨,好象是赚这午后的街道太寂寞了,故意要找点事来搅拌一下。看热闹的人群呼啦一下围了一个圈。
萧艺峰看得心里恨恨的,恨不得冲上去甩那女人一巴掌。城里人又怎么了?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,上帝造人时并未分贫贱贵富,只是后来各人际遇不同而已。有的人因为祖荫,因为关系过上了好日子,有的人却一生下来就得靠自己的双手去打拼,运气好的人做出了一番事业,运气差的撞得头破血流依然温饱不济。可这并不能说乡下人就一定比城里人低贱。怒火在萧艺峰的心中燃烧,他想起了雨婷的母亲,自已是乡下人还那么鄙视乡下人,自己和这个挨骂的小孩又有何区别?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,掌心里全是汗。他挤进人群,他又摆出了他一惯的姿势,他越愤怒就表现得越冷漠,嘴角上翘,眼角处却飘过一丝不屑一顾的冷笑,头高昂着,双手插进裤兜里,声音平淡不紧不慢地对那正趾高气扬的胖女人说:“大姐,这里的空气污染指数已达到了百分之百,你还想让它达到百分之二百吗?”
“什么?你说什么?”胖女人一时反应不过来,瞪着萧艺峰问。人群中有人窃笑。
“我是说,这里好臭,劝你赶快离开。”萧艺峰依然不紧不慢地说。
“好臭?我怎么没闻到?”胖女人用鼻子使劲地嗅了嗅说:“没什么气味啊。”
“问问各位,有没有闻到?或者回去问问你的家人,有没有臭味?”萧艺峰还是一幅吊儿朗当的样子。他嘴角轻蔑的微笑凝成了一个旋涡,旋涡里装满了鄙视,人群中有人哄堂大笑。
胖女人终于反应过来,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,想破口大骂,但一看到萧艺峰那刀枪不入的目光,她就瑟缩了,终于什么也没说出口,嘟嘟囔囔地推着单车灰溜溜地走了。
看热闹的散了,乡下母亲带着闯祸的孩子对萧艺峰千恩万谢后钻进了一家小百货店。萧艺峰独自站在那儿,看到狭窄的街道随处可见的烟蒂,果皮,纸屑,痰痕,看着来去匆匆的人群漠然的面孔,看着头顶上被灰尘,汽车排放的废气污染的浑浊的空气,他悲哀地想,难道这个地方就是自己想要实现梦想呆一辈子的地方?难道这就是雨婷母亲朝思暮想的城市?自己一心想活出个样子来,在心里早就定了一个长期的计划,先在农村打好基础,再移民到城市,走那种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,可他想要的绝不是住在目前这种所谓的城市里,在他的梦想里。城市的空气应该如威尼斯水上乐园般清新,城市的建筑应该如巴黎圣母院般巍峨,城市的车辆应该是无污染废气排放的,城市的马路应该是宽敞笔直干净明了的,两旁最好有赏心悦目的绿色植物,城市里行走的人群应该是真诚友爱团结互助的。。。。。。
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在萧艺峰头上,在他的身边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,提醒他时间不早了,他走进一个小吃店要了二个包子填饱了肚子,想着如何去挣那七十五块树苗钱,马路对面的一个修表摊引起了他的注意,修表摊旁有一个在老头刻章,老头面前摆着各种材质雕好的章模,有木头的,也有塑胶的。萧艺峰走过去,从地上捡起一枚已刻好的印章仔细端详,他发现老头的技术并不好,字迹的线条不流畅,笔画的深线也不匀称,字体也不美观。老头以为来了主顾,热情地招呼着萧艺峰,介绍着每一种规格的价钱,其中刻一枚木章只要一块钱,一枚塑料章要三块钱。萧艺峰为了打听行情,也就掏出一块钱叫老头帮刻一枚木章,在雕刻过程中,他和老头拉起了家常,问一天能刻多少枚章?要不要交税?生意好不好?刻章的人多不多。。。。。。老头都很耐心地回答,当一枚章刻好时,萧艺峰也了解到了这一行并不好做,生意好时一天能挣十几块钱,生意不好时只能挣几块钱,有时甚至一天都没生意,做这手艺只是勉强糊口而已,要想挣大钱,是没指望的。这自然令他很失望,不过,从老头口中,他得到了一条重要信息,离城十几里的刘家村正在修庙,庙里有几尊菩萨要请人雕刻,价钱不错,不过没几下真功夫是不敢去接这活的。萧艺峰很兴奋,他跃跃欲试。学了三年美术,雕刻并不是主课,可自己的素描功底不错,平时刻个章也不错,雕刻最主要讲究造型,在学校画了那么多石膏模,他自认能揽下这活。
第二天经过一番打听,他终于找到了刘家村的村长,和他商议雕菩萨的事,村长正为没人来接这活发愁,有人找上门来自然高兴,只是看到萧艺峰乳臭未干,他有点不放心把这么重要的活交给他,万一弄砸了可不好向村民们交待。修庙在乡下可是一件大事,这些钱都是村民们捐助的,如果庙里的菩萨雕得不好,歪鼻子斜眼睛耸耳朵的,不仅乡亲们会指责自己办事不力,只怕这菩萨也不显灵了。这样香火怎么会旺起来?
萧艺峰从村长犹豫的神色中知道他不放心自己的手艺,于是斩钉截铁地说:“庙里的四尊菩萨,观音,玉帝,还有二个罗汉,我一个人承包下来,八百块钱,三个月内完成,雕完后再收钱,如果雕完后村民们觉得不满意,我负责赔偿所有的原材料损失,如果大家满意就给钱,可以立字为据。”
村长考虑了半天,过年的时候村民们要到这庙里来祭祖,眼看中秋节快到了,也没人来接这活,去远地方请师傅费用更贵。这小伙子要价倒便宜,且是先看活后交钱,也没什么后顾之忧,于是勉强答应了。萧艺峰激动得心怦怦地跳,他和村长立了字据后答应第二天就来开工。
回来时走在乡间的小道上,看群山叠翠,流水潺潺,稻子飘香,天高云淡,萧艺峰很是兴奋,这毕竟是自己走向社会接的第一单活,第一次挣钱,而且是那么大一笔钱,有了这笔钱,不仅可以买树苗,而且还可以坐火车去广东看雨婷,可以自豪地对雨婷说,这是我凭手艺挣的第一笔钱,那时候,雨婷一定会激动得满脸通红,说不定还会给自己一个热吻。想到这,他不由自主地笑了,脚下生风,一路哼着歌,满怀喜悦往家里赶去,就连脚下那条弯延曲折的小路似乎也一下子变得宽敞明亮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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